《中国新归来诗人诗典》之学院:罗振亚

2025-04-23 编辑:sjh

《中国新归来诗人诗典》之典型:周庆荣(图1)

作者介绍:

罗振亚,南开大学穆旦新诗研究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博士生   导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中国新文   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写作学会副会长 。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 《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理论研究》等刊物发表文章   三百余篇  出版学术著作主要有:《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史》〈1993    北方文艺版〉、《中国三十年代现代派诗歌研究》<1997年国际文化出版   公司   2021 年台湾花木兰出版社>、《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2002   年社会科学文献版>、《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2005年中国社会科学   >、《20 世纪中国先锋诗潮》<2008年人民版>、《与先锋对话》<2009年   吉林出版集团>、《中国先锋诗人论》<2019年中国社会科学版>等


与父母故乡书(组诗)


和老爸聊天


爸   起来吃点饭吧 

话音未落   发现

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冬天   我在耐心学习孤独 

被流放他乡的这几年

您就是它和疾病轮班陪着


谁说阴阳分属两界 

您走之后的梦里

咱俩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年夏天日头真毒

东北土路也开满刺眼的白花

您递给我半个消暑的西瓜    

至今我口里还有香甜的味道


有一回我在村边摔得天旋地转

您愣是铁着心不肯搀扶

还说   是爷们永远不该跪着 

我站起后至今再没有弯过腰


爸   明代的解学士不想说话

如今的书和遍地庄稼一样泛黄    

放心吧   咱家门前那几株嫩竹    

世代都将翠绿   啥时候也变不了


六月的风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


短脖子的春天还没打一声唿哨 

就让北飞的雁阵叼走了

窗外贫血的丁香

咋一下成了病房的颜色


爸   趁着日头还在树梢上没被咳落

我扶你起来坐会儿吧    

把郁压住的气吐出去    

总比憋着要舒服一些    

再说   咱也好唠唠嗑    

房前丢了又回来的黄狗 

屋后已经返青的麦子    

爷爷打开的褪色的书

还有村外那条回不去的小河


今儿不说城里的楼了

不就是房子上头还是房子吗


远看就像一堆火柴盒

年轻人还得每天进出哪

也别管小区里的老教授斯斯文文地绕弯子

老家谷子地里橙黄的年成 市场里挤喳喳的脑袋

精明到灯泡儿也照不真切

更甭怕脚下的布鞋弄脏屋子 

小河烂泥里开白花

文化人不抽烟   心肺说不定还是黑色 

爸   你说八十岁

是不是就像咱屯子里的老牛车    

那上面可站过饿得发昏的中午啊 

那天   你牵着我双手的惊吓

我牵着高粱一样淳朴的姐姐


既然六月的风

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 

咳嗽   还是咳嗽

沙曼街的灰尘

正在把台安县的影子埋没 

夜深了   爸

你太累了   就好好歇歇


父亲晚年最怕提“老家 ”两字


自从撞上老年痴呆这个赤发鬼

活蹦乱跳的阳光和人事

便在父亲的脑海中沉沉睡去 

他除了认得老伴儿儿女

汽车也不过是路边行走的树桩

只要吃饱喝足

就是老子天下第一


可他最怕提“老家 ”两字

只要一提老家或李向阳屯

过去多年的人事细节就会复活 

从他的嘴唇上纷纷站起

想按都按不下去

什么院子里犬吠鸡鸣 

还有庄稼地豆绿麦黄

屯中间老张家的瘸姑娘对不住马大平 

西头有钱的王小国娶了东头的李三妮 

欺负人的程水保镰刀饶不了他

挨饿那年你爷爷差点一命归西

西南地适合种谷子甜菜    

黑土地上没有河照样肥沃 

说到兴头上他激动不止    

一会开口大笑

一会泪流满面

乡愁早如村头那棵老榆树 

根深叶茂铺天盖地


每逢这时

我和弟弟都相视一笑    

再想聊的话题也先放下

扯扯东欧战争韩国总统下台 

再说说天气预报明天有雨

这样他就会安静得像贪睡的孙女 

习惯地看看墙上挂钟的走针

开始用右手数左手手指


一株麦子的幸福


车轮不都是向前用力的

有时它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父亲选择性遗忘的阿兹海默 

反复回放着每一个日子

在葱绿的往事田地里

麦子一株一株地复活 

阳光一吹都想说话


父亲常记不起自己名字    

但能测出麦地的亩产收成 

麦芒的纹理与土质的关系 

西南地今年的庄稼长势

还不断对着别人喊   儿子吃饭 

在父亲呵护的那块麦田里

我已长成饱满的麦子

虽然八月暴晒

泪水浸泡   却是幸福的一株


感恩书


当您冰冷的身体接近火焰 

我的泪腺已被自己烤干    

从此后   您将只是

几捧白骨   一块石碑

和碑前可有可无的月光点点


再不用擦屎端尿

妈妈身上的斑斑掐痕

姐姐肩膀的拳拳咒骂

还有您自己累得满头大汗

会同折磨三年的“老年痴呆 ” 

萎缩成记忆中那个普通的名词 

安分而又遥远

您说过一辈子短的是人生

长的叫苦难   人要遭的罪有定数

您刚用八十年把它度完   这一走是解脱

妈妈和姐姐也能重新 

触摸太阳的温暖


但随后的中秋圆月    

却被踩碎得遍地黯淡 

听不到您熟悉的咳嗽 

看不见您背手的悠闲 

家人都很不适应

西瓜和月饼寂寞地对望 

桌上多出的碗筷

对着墙上主人的照片


爸   您一生在平原劳动    

如今住进了青山绿水间    

有亲人们的爱和思念壮胆

您到哪里都不要害怕   该钓鱼时钓鱼

该看山时看山   如果有来生 

我会从众人中一眼把您认出 

然后还做您的儿子

听您喊“振亚,扶我起来 ” 

即便是瞬间的幻觉

哪怕是梦里的灵光一闪


母亲简历


一岁时她母亲去了天堂

八岁她开始用衣裳清洗村前的小河 

十二岁她到草甸放牧猪和云朵

十七岁她成了懵懵懂懂的新娘    

十八岁她尝受儿子夭折的滋味    

二十到三十五岁她属于五个孩子 

照料啼哭饥饿成长与黑夜

三十六到五十六岁她亲近庄稼 

玉米饱满谷子沉实黄豆扎手    

还有紫色的马铃薯花都很喜欢

五十七岁她进城像进了陌生的荆棘地 

除儿子媳妇孙子连楼房也不认识她

没有人叫的名字午后恹恹欲睡 

好不容易她能找准东南西北    

又遭遇老伴儿的失忆症发作    

到了七十二岁孩子们四处忙    

她常一个人在花坛边数花苞儿 

陪伴太阳和地上自己的影子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过了年    您就七十七了


六七岁进城直撒欢儿

总在母亲的招呼声里奔跑 

不认识迷路这两个字

也没被高楼们和影子吓到 

那时候   觉得母亲很高    

比爷爷还老的树上的榆钱 

被她包成爽口的馄饨

她站在哪儿   哪儿

就是家乡和炊烟的味道    

高兴不高兴从不多说话    

浅浅的笑和怀我落下的病 

被饥荒的岁月遗忘在

通往乡卫生院的小道儿上


父亲走的那晚上过马路    

她抓我胳膊的手轻轻一颤 

我六月的心一下走进冬天 

我知道   哈尔滨的冰雪路 

已载不稳她可怜的牵挂    

和日渐蹒跚的小脚

她住的屋子越来越大 

身材却越来越小

无眠长夜里   寂寞的黑 

不啻于一副慢性毒药


但她不愿随我入关

怕天太热   怕起太早

老房子的那些花没人照料 

于是   每天一次电话

成了雷打不动的课表

吃饭了吗天冷不冷身体咋样 

虽然问答千篇一律

却哪个字都像一块金子

少了一块儿她就没法把

通宵的北风与哈欠打发掉   

昨天电话她说,又快过年了

我说“妈,过了年您就七十七了”。


母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窗外一只鸟飞来了 

一只鸟又飞走了

落叶的树梢儿被寒冷栖满 

爸爸住到山坡上后

她就走进了无边的冬天    

往事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好像已先后睡去

为不把自己关在门外 

她挂在脖子上的钥匙

每天随孤独一起踱过斑马线

烧菜   做饭   洗衣    

生活之书的哪章哪节 

全是地上烂熟的果子 

没有一颗再可以尝鲜 

两片浅红的布洛芬    

负责骨头一天的疼痛

电视机一个人大声说着话    

她坐在沙发上慢慢打起了鼾 

当所有的节目谢幕时

睡意全消的她不住琢磨

月亮和太阳倒班儿太频繁    

一天短得还不到两挂鞭炮    

一辈子连支蜡烛也燃不完    

唯有孙子千里之外的问候声 

才能像几尾活蹦乱跳的鱼    

撞开她经常关闭的话匣子口 

说自己身子骨硬朗不必惦念 

她也会不时咂咂嘴

和邻居唠唠孝顺的儿子媳妇 

唠唠啥叫幸福啥叫晚年


她瘦弱的手臂仍在风中挥动


第一次分离

我刚过十六岁   她三十九 

我身前有神秘的大学牵引 

身后有两间土坯屋子站着 

她高兴儿子出去闯天下    

庄稼地有金窝窝也不稀罕 

和我说你胃不大好

在学校注意盖好被子 

少吃太硬的东西

望着远处飞翔的小鸟

我咬破的嘴角向上一翘 

回头向她挥挥手

潇洒地把背影留给九月


三十八年过去   又在路边送别

我五十四岁   她正好七十七 

我一面是儿子将为人父

一面是母亲白发日多

父亲走了五年   我不安地叮嘱这叮嘱那 

她总是平静地说没事儿

车已开出很远

她瘦弱的手臂仍在风中挥动 

孩子再大也要不断出发

她得叫身体的柔软处变得坚硬 

人到老年必须学会告别


孩子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月亮是供游子圆缺的

天空由南归的雁阵丈量    

档案馆前的几只流浪猫    

叫出故乡遥不可及的内伤


日子像疯狗在身后狂追

不知啥时太阳患了红斑狼疮 

姑娘穿的少得让人不敢睁眼 

性病广告贴到幼儿园的门上 

小鱼儿不断浮上水面喘气    

岸上人的表情阴晴无常

孩子   在都市的车海里学游泳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都说家就是足下的泥土

乡音将一直朝着家的方向生长

可为什么脚印留在卧室 

灵魂却总迷踪在路上    

抵达一次次成为奢望    

远方越是谁也到不了

越是诱惑得无数人醉卧沙场


从你太爷你爷爷   到我和你

蓬莱阁旁的满院桃花    

讷莫尔河畔的两垧高粱

被置换成哈尔滨天津卫间的高铁 

钢筋水泥中的一团雾霾

和十七楼一百多米变质的阳光


自从跪别你爷爷碑前的大片青草 

和地图上从未标记的生我的村庄 

那条河流的来路就再也看不清了 

混乱中的记忆已经改变方向

孩子   在之乎者也的平仄里练平衡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附记:早年在哈尔滨师范大学读书时,就开始在日记本上涂鸦,只  是从来未敢将诗示人 。 1983 年,20 岁的我毕业后去了边远的黑河师专  任教,因为那里过于偏僻,更由于内心深处的孤独,开始疯狂地写诗,两  年里先后在《黑河日报》《黑龙江日报》《学友》《作家》等报刊发表诗歌近  百首,1984 年在黑河地区文联的杂志《黑水》上发表的组诗《父亲的季  节》,第二年获得地区唯一的诗歌创作奖 。 1985 年,我考取中国现当代  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到山东师范大学读书 。 觉得创作和研究属于两  套思维,有意压抑自己不再写诗,偶一为之,也不拿出来发表 。 直到  2015 年春节前后,因为深深感怀逝去的父亲,我才又第二次亲近缪斯, 写诗为志,倾诉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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